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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725章 海纳百川
  辛夫人和史朝清抵达汴州后,就被安排在开封城内一处普通的宅院里,四周也不是很安静,白天有孩童的打闹声,晚上有鸡鸣狗叫声,充满了生活的气息。
  或者说汴州民风浮躁,喜好逐利,根本安静不下来。
  方重勇就这样把史朝清他们晾着,既不接待,也不处置,隔三差五的送一些粮食和普通衣物给他们。那些服侍辛夫人的下仆,也都是辛氏的家仆。
  这种态度,让史朝清心痒难耐,又像是悬在半空之中不掉下来。不往下看还算好,往下一看是万丈深渊,怎会不令人胆怯?
  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,十多天之后,朝廷派了一位礼部郎中,来到史朝清母子居住的院落。
  正是春风得意,官路亨通的元载。
  如今的元载,也算是方清身边的大红人了,提的很多策略都被朝廷采用,可谓是铁杆狗腿子。
  如果方清现在让元载弑父才能当宰相,那么这一位也会毫不犹豫,将他那已经下葬多年的老父亲拉出坟头再杀一次。
  方清经常说的天下大同,说的公理大义,元载之类的人不以为然。可是他们对于谁更有前途,将来谁能当天下共主,却看得比谁都明白。
  方清怎么想的不重要,他将来能不能称帝,能不能改朝换代,很重要!
  “官家恩德,册封史朝清为河阴县公,爵位可传于后人,每一代降一级。
  即日起,史朝清担任岳州刺史,暂且不必到任。
  赐开封城内宅院一座,俸禄与食邑,按朝廷规章下发。”
  元载摇头晃脑,字正腔圆的宣读圣旨,一副典型的公事公办模样。
  岳州在洞庭湖附近,那是颜真卿他们那个“朝廷”的管辖区,压根就去不了,只是挂名而已。史朝清心中不是滋味,但又不好说什么,只能耐着性子将圣旨听完。
  “谢圣人恩典。”
  等圣旨读完,史朝清对元载叉手行礼道。
  哪知道元载刚才脸上还漫不经心的,听到这话以后立刻面色大变,一脸正色对史朝清强调道:“汴州没有圣人,只有官家和天子。这份恩德是官家给你的,要谢的话,你必须谢官家才是。”
  换句话说,在元载口中,汴州的所谓“天子”,史朝清无视他就行了。说得如此露骨,连傻子都能听出来。
  “在下失言了,失言了。”
  史朝清诺诺不敢言,只得连声抱歉。
  元载眉毛一挑,得理不饶人。
  他将双手背在身后,板着脸呵斥史朝清道:“官家是要脸面的人,有些话不方便直说。但元某不怕丢脸,就把话直说了吧。朝中很多人,是想将你们母子处以极刑的,至少也是个抄家流放贬为奴籍。是官家力排众议,说不能苛待回头是岸的人。”
  不是吧?
  史朝清一时间亡魂大冒,搞不清楚到底是元载在吓唬人,还是确有此事!
  “那……那在下应该怎么办?”
  史朝清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。自家也没有貌美小妾可以送,而且听闻方清也不好这一口啊!
  那该怎么讨好对方呢?
  “这样吧,你和你母亲现在一起随元某去府衙,当面谢谢官家,这件事就算完了。”
  元载装模作样的说道。
  史朝清点头称是,连忙叫上其母辛夫人,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到府衙,却听说方重勇已经去开封县城外渡口,看什么“起重吊机”安装去了。
  史朝清不明白这玩意到底是啥,但能让方清亲自去观摩监督的玩意,势必不能小觑。
  还是大聪明比较心细,知道辛夫人是女流之辈不方便抛头露面,于是叫了一顶府衙里迎来送往的“轿子”,让辛夫人坐在里面,然后引着众人前往城外运河渡口。
  此刻汴州运河渡口的晨雾还未散尽,史朝清随着走在轿子侧面,已能听见码头此起彼伏的号子声。
  礼部郎中元载特意将青缎轿帘掀起来,让辛夫人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色,也让初冬的寒气裹着市井声浪灌进轿厢。
  辛夫人被河边的冷风一吹,骤然一哆嗦,心中暗骂元载不是东西。
  “河阴县公请看,这便是官家赐下的恩泽。”
  元载对走在轿子旁边的史朝清说道,同样是让坐在轿子里的辛夫人可以听到。
  辛夫人绣着金线的袖口微微发颤。透过轿窗望去,十多丈宽的河面上,挤满挂着各色牙旗的漕船,桅杆如林遮住了对岸轮廓。
  熙熙攘攘的河面,就好比满是行人的大街,船挨船,船挤船,几乎是船头碰船尾。
  岸边渡口处,挑夫们正在卸货,如同蚂蚁搬家一般,将船上的货物堆放到专用的平板车上。还有一个巨大的“怪物”,长着一条粗粗的独臂,许多民夫们正在安装它,将其固定在渡口。
  头裹青巾的挑夫,接过漕船船夫递过来的麻布包裹穿梭跳板,正健步如飞、挥汗如雨的跑个不停,从史朝清一行人经过,带起一阵风。
  不远处栈桥入口竖着一个牌子,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。
  不是什么忠君爱国,也不是什么官家最大,而是一句极为功利性的口号:
  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。
  “劳驾让道!安某要上船了!”
  两匹油光水滑的骆驼突然横在轿前,驼铃震得史朝清耳膜生疼。
  本来气势逼人,但看到元载所穿官袍,这位牵着缰绳,自称“安氏”的胡商,讪笑着用生硬的汴州官话赔笑:“官爷,这批汴州青瓷器要赶午时装船,时间不等人啊,麻烦您让让。”
  他身后几十峰骆驼背上,白底蓝纹的瓷器在麻布袋中若隐若现,纹煞是好看。
  西域胡商作为丝绸之路的中间商,眼光是绝对不差的。这次来汴州,别的什么都不买,唯独将这白底蓝纹的青瓷买了一大堆。
  元载用腰间的唐刀子敲了敲轿栏,四个轿夫立刻退到道路一旁,懒得跟这种势利眼胡商计较。
  商队走了,骆驼与货物一起被装船。
  史朝清盯着那胡商离去的背影,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富庶与兴旺,像极了当年长安胡商云集的金光门,那是长安出西域的起点。
  胡商在汴州可以安安稳稳的进行交易,把外面的货物带来,将本地的货物带走,其间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,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了。
  越是安定的地方,人们就会越是向往,久而久之,一个新世界就被建立起来了。
  并非长安才是都城,人才汇聚,金钱汇聚,物资汇聚的地方,才是都城。
  从来都是天下人成就了大唐,成就了长安,而不是相反。
  人走了,长安也就什么都不是了。
  人心散了,大唐也就什么都不如了。
  这一刻,史朝清才明白天下大势的洪流,几乎是在冲刷脸庞,这些新人新势力新事物,哪里是突然冒出来的呢?他们一直都在,润物无声般的发展壮大。可笑自己以前在幽州城的时候,对此毫无察觉。
  “上好的汝窑青瓷!一百文一套!一套四十八件,买了不亏啊!”
  路边的商铺传来店伙计的叫卖声。
  不过没什么人去搭理他,汴州卖东西的多,鱼龙混杂。一百文买四十八件瓷器,这货色能是“上好汝窑”的?
  汝窑可是半官方性质的瓷器窑,方清主持开的,那里产的瓷器,是一百文能买一箩筐的东西么?
  看到何不食肉糜的史朝清上前询问,元载差点没笑出声来,拼命忍住。
  辛夫人不关心瓷器,此刻她看到运河岸边某个布棚下,满脸煤灰的窑工正在卸货。粗麻绳捆扎的石炭摞得比人高,过路妇人都是躲得远远的,生怕石炭的黑灰尘沾染到了自己的衣裙。
  辛夫人忽然抓紧轿帘,她看到这些窑工脸上都黥了面,上面写了一个“囚”字。
  “挖石炭这活计伤命,官家说让死囚去挖,按他们的工作量来评定,每个月给他们的家人发点钱。”
  元载淡然说道,看向那些死囚的眼中充满了鄙夷。
  官家还是太仁慈了,让这些死囚挖石炭挖到死不就好了么,为什么还要给他们的家人发补助呢?
  元载想不明白,不过也懒得深究了,这终究只是一件小事。
  别说方清的某些行为在他看来有些妇人之仁,太过软弱迂腐。就算对方是个恶霸,名声极差,那也不打紧。
  只要方清听他的建议,给他升官,那么他元载就是方清最好的狗,对方让他咬谁他就咬谁。
  囚徒推着装石炭的平板车经过,对方的脖颈上竟缠着红绸。看管他们劳作的衙役走到元载身边,对其行了一个大礼。
  元载面色淡然的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多问。
  “那些是?”
  一旁的史朝清疑惑问道。
  “去年水患时,听李归仁命令,来黄河岸边挖掘河堤,想放水淹汴州的死囚。
  这件事,你父亲也有参与哦,外出千万别说你是史思明之子。”
  元载捻着胡须,言语中带着威胁,面露不屑的继续说道:“这些人本该千刀万剐,但官家开恩,许他们修渠赎罪。河阴县主细看他们脚踝么?“
  史朝清这才注意到囚徒脚腕系着红绳铜铃。每走一步,铃铛便会因此震颤,发出刺耳的声响,倒像庙会巡游的装扮。
  叮铃!叮铃!
  叮铃!叮铃!
  这些衣衫褴褛之人发出诡异的声响,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,路上行人纷纷退散。史朝清察觉到,本地人看向这些囚徒的目光之中,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。
  其实这也不难理解,外乡人来本地挖本地的母亲河,想淹死本地人。那就别怪本地人羞辱他们,视他们为仇寇了。
  普通人的感情都是朴实的,谁对他们不好,他们就对谁也不好!
  “官家赐死他们,反倒是让他们解脱,而不是像现在。”
  听到元载的话,轿子里的辛夫人幽幽一叹道。
  她觉得,让活着的人一辈子感觉耻辱,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。但史朝清却是想起刚刚那个,写着“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”的牌子,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  或许在方清看来,人分为两种,一种是有用的,另外一种是有其他用处的!
  前一种是要合作共赢,后一种就是纯粹的耗材,要榨干身上最后一点价值。
  死囚去挖石炭,显然比一刀宰了更划算。死囚苟活,挖出来的低价石炭让汴州百姓得了实惠,让方清这个官家得了好名声。
  皆大欢喜!
  正在这时,元载忽然指向河面,一艘双层楼船正在落帆,船头“蓬莱盐场“的朱漆匾额下,两个小吏捧着账册唱名道:“登州蓬莱盐场精盐两千石到货,开始认购盐引!“
  接货的商贾立即举起木牌大喊道:“青州崔氏认兑三百石!”
  “汴州西市何百万认兑五百石!”
  史朝清不明就里,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。
  元载其实也不是很懂,刘晏在管这一摊,据说是因为朝廷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力,去发行那么多零散的盐引票据,所以是采取了“分销”的办法。
  有点类似于方重勇前世的人民银行作为央行,并不直接参与货币发行。而是将发行权,分包给了商业银行,每一家吃一点。
  盐船到渡口唱名,既是认购会,也是向外人说明,汴州是真的有盐可以用盐引取的,不是虚空造纸币。
  由此稳定货币杠杆造成的通胀,稳定人们对于超发货币的信心。
  史朝清完全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,但是大受震撼。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之前拿到的盐引,据说可以直接当钱用。
  元载的话侧面证明了,汴州确实有底蕴也有想法。比起丘八们明火执仗的劫掠,还是汴州朝廷这种多管齐下的手腕厉害得让人害怕。
  因为遇到对手拿刀,一般人都会反抗,而这种经济上的软刀子,则是令人防不胜防!
  “娘,看那个!”史朝清声音有点干涩,还有些颤抖。
  运河拐弯处,五架水轮正借水力推动磨盘,从这里引出一条渠水向南,似乎是灌溉之用。脱壳的麦子如雪瀑倾入木槽,规模硕大无比。
  这种对于地方上的精细开发,把农业的生产力落到实处,是史朝清没有见过的。
  在他看来,把田分给佃户不就是在行善政咯,做到这些,就已经做到极致了。那些分到田的佃户们,生活会立刻好起来。
  难道还需要再做什么吗?
  对于史朝清的浅薄见识,辛夫人也看出了几分,她对史朝清招了招手,待对方过来后,这才低声说道:“辛氏祖宅附近,也有类似的水轮,就是没那么大。附近所有人家要磨面,都要来我们家,那边什么东西都是我们家的,不像汴州这里,是共用的,给点钱就能磨面。”
  辛夫人已经注意到沿着运河的街面上很多商铺,卖炊饼卖汤饼的,如果没有稳定渠道的面粉,这些商铺不可能开业。
  所有的一切,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。
  “官家就在那边,你们快过去谢恩吧。”
  正在这时,元载让轿夫停下,对着史朝清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。对方此刻似乎正在跟装配“大吊臂”的民夫们争论着什么。
  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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