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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不过,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、王平之相似的招数,却也无法奈何郗归。
  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,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,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。
  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,更何况,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,就是真正的“正义”呢?
  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,落在韩翊眼中,多少有些不合时宜,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。
  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,他还未反应过来,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,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:“多谢韩公提醒,不过,盛情难却,我看大伙说得在理,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,那就这样吧。”
  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,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、顾信等人,都心惊了一瞬,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,一面觉得不合规矩,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  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:“你——你——简直荒谬!国家大事,岂能如此儿戏?”
  “儿戏?”郗归微微扬起下颌,正色问道,“先帝皇后首倡,州郡群臣力劝,有何儿戏之处?”
  到了这个地步,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:“圣人有云:‘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卑高以陈,贵贱位矣。动静有常,刚柔断矣。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,吉凶生矣。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变化见矣。是故刚柔相摩,八卦相荡,鼓之以雷霆,润之以风雨;日月运行,一寒一暑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。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’1乾坤阴阳,本有定数,你纵于江左有功,也终究是个女子。先帝仁慈,允准女子入朝为官。这本是莫大的恩典,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。这岂非忘恩负义?岂非狼子野心?”
  “韩公此言差矣——”
  话说到这个份上,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,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,面无表情地吩咐道:“让他说。”
  韩翊身后的门生,已然汗流浃背,面色苍白,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。
  一位姓陈的门生,绝望地闭上了眼。
  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,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,可却不满女子称帝。
  可过年期间,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,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。
  此时此刻,他若下跪臣服,赫然是贪生怕死、背叛师门的小人,可若始终不发一言,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?
  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:“你身为人臣,却包藏祸心,窥窃神器,如何能够受禅为君?天地乾坤,各有其分,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,岂非坐视牝鸡司晨、阴阳倒置?”
  陈怀听到这话,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。
  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,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。
  韩翊听着这声响,冷笑一声,愈发直起了身子,等待着郗归的回答。
  平心而问,他对郗归这个人并无太多意见。
  在他看来,郗归纵使执拗猖狂,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,对江左立有大功。
  也正因此,他才甘心屈居郗归之下,在内阁为之效力。
  在他原本的设想中,共和行政已是对于郗归十分有利的体制,郗归不应再奢求太多。
  他甚至觉得,就算郗归与谢瑾生出一个男孩,让这幼子承继司马氏江山,他也并非不能接受。
  可郗归却不满足于共和行政,也不愿意作为母后行使君权。
  她竟然要做皇帝!
  她怎么可以做皇帝?!
  对于韩翊的想法,郗归约略明白几分。
  她轻笑着摇了摇头,扫视阶下群臣,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你说阴阳倒置?可谁又规定,男人一定是阳,女人一定是阴?就凭《系辞》中的几句话吗?”
  “君为阳,臣为阴,在朝为官,则处阴位。父为阳,子为阴,在家为父,则处阳位。同一个人,居于不同的位置之上,则有不同的属性。韩公怕是想错了——阴阳是处境的差别,而非性别的差异。我居上为阳,你居下为阴,我称帝为乾,尔称臣为坤,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乾坤阴阳,你能明白吗?”
  第209章国号
  大殿之上的争锋,最终以满朝文武北面稽首的臣服之态而告终。
  对于郗归而言,这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。
  从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,无数的心血、无数的筹谋乃至于无数的牺牲,共同造就了今天这个结局。
  胜利的果实固然甘美,可过往稳稳踏出的每一步,都早已给出了预兆,以至于回过头看,这付出的汗水,未必不比今日的结果更加动人。
  众臣齐齐下拜的那一刻,郗归心中有一瞬间的空荡荡,仿佛终于登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台,有种不真实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之感。
  这感觉很快就被其他思绪取代,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,郗归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。
  江山禅代,绝非一件简单之事,单是太常寺,就有无数关于国号、年号、尊号、德运、服色的问题要确定。
  郗归信笔挥洒,定国号为“新”。
  “新”之一字,并非首次作为国号。
  前汉孺子婴居位之时,王莽以大司马、安汉公之位摄政,后又篡位称帝,定国号为“新”。十五年后,为绿林军所灭。
  这先例实在太过负面,以至于方才沉默的诸臣,此时突然有了主意,一个个说这新字与王莽有关,实在不算吉利。
  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,恨不得立刻想出一个新国号来,好劝郗归采纳自己的想法,将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据为己有。
  大殿之上议论纷纷,唯有韩翊始终沉默着站在前列,十分引人注目。
  郗归看着他灰败的面色,似乎看到了历史浪潮翻涌后,留在个人身上的真实痕迹。
  天下大势,浩浩荡荡,顺之则昌,逆之则亡。
  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,抱残守缺之人,非但不足以保一邦、善一国,甚至就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无法掌握。
  所以她才要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,要与无数有志之士一道,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。
  这个“新”字,正是对她从前所作所为的注解,也是她对于未来的期许,她希望这片天地下的每一个人,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新生,希望这片土地永远都能孕育更新更好的未来。
  是以她轻笑着问道:“王莽又如何?昔日北府军声名在外,堂下诸位,又有几个没拿我与王莽相提并论过?”
  这话一出,不少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讪讪之色。
  郗归扫视一周,正色道:“汤之盘铭曰: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1眼下二京收复,百业待兴,正是做出一番事业的好时候。我倒是觉得,我与诸位都该拿出日新的决心和意志,共同建造一个新朝才对。”
  国号叫作什么,归根结底,是郗归自家的事情。
  群臣连她称帝这件事本身都能同意,自然不会在国号上大加反对。
  尽管还有人恨不得拿出蓍草,按古法兢兢业业地卜出一个好国号,可看郗归这么坚持,究竟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,一个个高呼圣明,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什么比“新”更好的国号了。
  有这件事打底,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、水到渠成。
  郗归接着说道:“往后也不必定什么年号了,待我登基之后,今年就是新历一年,明年便是二年,如此这般递推下去,便是换了皇帝也不必更改,倒能省去不少麻烦。”
  群臣内心大都嘀咕,觉得这法子怎么跟秦始皇、秦二世一般,听起来不甚吉利的样子,可面上还是无不应诺。
  郗归满意地点头,再度开口:“至于德运之说,倒也很不必纠结,我瞧着红色就很好,如今正是该红红火火干事业的时候,我看新朝就属火德,色尚红!”
  群臣内心高呼不可,一个个想着曹魏承汉土德为火德,本朝承魏土德为金德,金生水,新朝正当为水德才是。水火不容,新朝怎能为火德呢?
  他们面面相觑,觉得十分不妥,可一时半会地,又不知道该怎么劝。
  倒是韩翊冷哼一声,重新提起了斗志,当下就要发表意见。
  陈怀刚才眼瞅着自家老师表态表得不甘不愿,心里怕他不服之下,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,所以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,此时眼见势头不对,当即不顾朝会礼仪,冲上前去扶住韩翊:“老师可是身体不适?不如学生先扶您回去歇息吧?”
  韩翊狠狠甩手,嫌弃地说道:“一边待着去!”
  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,状似不情不愿地开口:“一个个都只知道拿刘歆的《三统历谱》说事,殊不知五德既可相生,亦能相克。江左既是金德,那么火克金,新朝正当是火德才对。”
  有那不长眼的,眼见韩翊方才在郗归跟前落了面子,此时当即驳道:“可自汉代以来,从来都是用五德相生之说,贸贸然提出相克,究竟于理不合!”
  “哦。”韩翊凉凉说道,“那就请陛下定夺吧。”
  那人听到陛下二字,这才陡然意识到,韩翊的理由虽然讨巧,可却是合了郗归的心思,而自己看似在反驳韩翊,其实驳的是郗归提出的火德之说。
  这么一想,他瞬间生了冷汗,又埋怨韩翊变得太快,明明刚才还跟郗归争得脸红脖子粗,现在倒是一口一个“陛下”。
  对于韩翊的转变,郗归自然乐见其成。
  在这个崇尚谈玄论道的大环境下,韩翊是难得的饱读经史之人,又有颗经济事务之心,在世家中也颇有些声望。
  郗归本就不想彻底贬黜韩翊,此时见他识趣,自然乐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,是以笑着说道:“韩公果然博学,我瞧这五德相胜说就很好,新朝就以火克金为火德。”
  定下德运后,郗归又紧接着提了新朝的官员设置,初步定下了世家大族占三分之一,蓬门学子占三分之一,北府军及徐州旧人占三分之一的大略比例。
  其中,世家大族那三分之一,在侨姓世家、吴姓世族以及北方大族中选贤举能,通过考试的方式,拣选贤者当之。
  有徐州府学珠玉在前,朝臣们对于考试选拔的方式,倒没有太大异议,只是总想在比例上再争一争,觉得没必要给蓬门学子那么多机会。
  可他们越这么说,郗归便越是坚持,最后还要所有在朝官员都一道参加考核,不合格者当场罢官。
  如此一来,朝臣们自然不敢再争,生怕情况越争越遭。
  这新年的第一场朝会,开了整整一天,部署了新律制定、学校设置、登基大典、官员觐见等诸多事务,还将年前就透了风声的西域市马一事安排了下去。
  当然,到了这个地步,再无人在国库入股商号一事上发表异议了。
  朝臣们一个个挽起袖子,恨不得在禅代一事上多露脸,顾不上这种小事,纵是那些不想积极参与的人,也没有心力再去反对。
  有司热火朝天地筹备着,王池已然带着三个儿子移居别府。
  郗归早已给她吃了颗定心丸,说是会封她作女侯,三个孩子也都会有个爵位。
  王池只觉得这安排妙极,什么劳什子皇后,哪有这女侯听起来自在。
  至于那什么降等袭爵、不能世代相继,她也丝毫不在意——她活着的时候,给三个孩子觅了条好出路,至于几代以后的事情,儿孙自有儿孙福,与她又有什么关系?
  王池搬走之后,谢瑾就开始着手修整宫室。
  虽说郗归早已打定了迁都的主意,不会在建康待太久,可登基典礼毕竟是桩大事,新朝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,所以他亲自部署,力求让郗归的大典完事齐备,样样出彩。
  自从桓阳、郗岑密谋废立,司马氏皇权便一落千丈,先帝纵有些雄心壮志,可究竟眼高手低、无可奈何,就连宫墙之内的一座座大殿,也无不染上落寞之色,很有些衰败的痕迹。
  谢瑾一桩桩安排好修整事宜,思及新修的大殿还需重新题字,便请示了郗归,着人给盛名在外的王贻之传旨,让他过来观察观察,为每个殿都写上几幅字,呈上来供朝廷拣选。
  旨意传到乌衣巷,王贻之梗着脖子,死活不肯出去接旨。
  郗珮气得怒火中烧,只能让王家二郎带着兄弟侄儿们接了旨,说王贻之虽然腿脚不好,不能出来接旨,但却一定会好生把圣人需要的字写出来。
  送走天使之后,郗珮怒气冲冲地闯进王贻之的屋子,当头喝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究竟想怎么样?”
  郗珮越说越觉得绝望:“连抗旨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,你是真的要逼死咱们这一家老小吗?”
  王贻之当年伤腿之后,便落下了后遗症,如今正是正月,他不良于行,原本在榻上看书,听了圣旨的消息后,倒是让仆役拿了酒来喝。
  郗珮一把躲过酒爵:“喝喝喝,你就知道喝酒!圣旨这样大的事情,竟也不出去迎!”
  “圣旨?圣人?”王贻之有些醉了,嘲讽地问道,“大典未行,眼下有何圣人?又何来圣旨?”
  “放肆!”郗珮一巴掌扇到王贻之脸上,喝退了左右仆役,“你就算当真不想活了,也不要牵累家人!等新帝登基之后,你自可不要这条性命,只是眼下不要自寻死路,以免圣人觉得是我王家心怀不满,故意恶心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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